星期日, 七月 01, 2007

拥抱代替Goodbye Kiss(1)

1 直到我老了,老得记不起很多事,我才发现我是一野孩子。

成天在泥堆里玩,泥都湿了,都搓成球了。

三岁时,我还不会走路,就在大人怀里玩。但我已经会说话了,别的小孩在醉汉似的跑,我半疯,站在大人怀里骂。大人记不清了,骂的都是方言。

茉莉花开了,开到兴起了,开到被摘了,和茶叶混在一块被开水冲了,飘香了,被喝了,成了更黄的液体了。原来是上火。能辨别茉莉花的味道时,我能走路了。唯一能走路和骂人的小孩出现了,醉汉们嘴不利索,我骂得更肆无忌惮。大人们成了我家门前的常客,我妈常说对不起。我被打了,被中国式的父亲用中国式的竹条调教。这时我才惊恐——这里怎么那么多竹子?房前屋后都是竹子,好多的竹子!

院子是敞开的院子,住着数十人。院子有台阶,台上是人,台下是花——茉莉花。谁丫的馊主意——种那么多茉莉花!春夜直香得人想失眠。我从小就失眠,听猫头鹰叫,听雨箭射穿屋顶。听得烦了就在心里骂,骂捏我脸的老太太,骂方颅的小男孩,骂饼脸少女。骂着就睡着了。

等我醒来,我成了学生,搬出了这个院子,住进了更大的院子,房屋一排排,竹子一堆堆——更多了。方颅的少年都高挑个了,饼脸的少女都成了我的梦中情人。天一豆腐白,我就起床,坐大公共去上学,书包是解放军的帆布挎包,里面装着弹弓、石榴,还有揉皱的写字本。弹弓是石榴树的一叉,用水泡过,用火烘过,鸟都怕。皮阿一声,麻雀惆怅起飞,斑鸠落泪哭啼,树叶树枝花花颤抖——跟红尘女子的笑一样。

大人们打断了无数竹条,竹子长满了蚜虫。蚜虫是番茄酱做的,外面包裹了烟灰,参照的是米虫的形体。用冰棍杆一抹,竹竿上竹笋上都是番茄酱拌烟灰。桉树为此流过泪,泪珠儿从树干上的眼里淌出,淌到一半,伤心欲绝,按了Pause,定格,卷入这场悲痛的苍蝇瓢虫却永恒了,永远躲进了这黄灿灿金灿灿。

我哭了,我跑了,我跑到河边去。河水晕道道的,远远看像一条劳保皮带,泛着黄泛着褐,渍着汗。走近了,才看见撒着星星点点碎玻璃。我真想跳进去,用我早熟的方言,冒着泡骂,骂到泡带走了黄带走了褐,带走犯晕的虾犯混的蟹。这时,河水都惭愧了,后悔从雨中落下,后悔从泉眼喷出,后悔无端端融化了安静的冰纯白的雪,后悔带来了土,后悔没滋润被砍倒的树,后悔要去咸湿的海了。河水停止了,到桥头停止了,摆渡的艄公什么都没做就横过了船身,叶子牵着树枝填满了桥洞,越填越多,越填越高,淹没了桥,淹没了水,水无奈,顺着枝叶的缝隙——跑了。我也开始跑,要跑过河水锉过的岩石,跨过突如其来的宽沟,越过垂钓老人的草帽——老人秃顶、抬头、见我、愕然、Q眼、O嘴。我没能跨过宽沟,宽沟之于我的年龄如同代沟,我落到了水里,对岸止于眼前。

我像睡着了,像到了另一个世界。这是一面平原,大前面加上能数得清的最。我窝在小沟里,水很急,很脏——不是电工皮带,是王致和的颜色。我顾不上恶心、没有意外发生的错愕,我以为我死了,没有失望。可我却没死,我的左手——我用来架杆打撞球的左手——抓住了一株莫名奇妙的树枝,树枝连着树根,树根仿佛穿透了地球,连着美国白宫门前一棵巨大的另外的树,把我牢牢拽住,就算我手破皮了,就算我胳膊麻了。

我用全身所有的力气,想拔起小树,顺水而去,了却偷着抽烟的悔恨。但是,爆发的刹那,我扒在了岸上,手里攥着树枝,树叶稀少,树根新鲜挂泥,极细,绝对做不了弹弓——十年后也做不了!

我攥着树枝回去,在平房后的泥地里刨坑种了它。多年以后,它被砍了,被砍掉前它长成了石榴,满足过馋的嘴,缺弹弓的手。现在它消失了,连同我童年居住的平房变成更大的坑,变成煤,变成电卖到广东换成银行的应收帐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