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七月 10, 2007

拥抱代替Goodbye Kiss(5)

5. 看了一千次这样的夜——有星星没星星,淤青总是在。我厌倦了,再也提不起神,脖子酸疼了,不能仰望了,手指笨拙了,提不起笔,改按键盘了。为了决绝地离开,大家约定吃散伙饭。一连吃了好几顿,只为换口味。最后那次,听说我真哭了。朋友说:第一次见你流泪。我说:我也是,入团后我就没哭过。朋友问:你很伤心么?我说:大概是喝高了,看见了泪眼。你哭完了抱着一女同学半天不放,朋友最后说。我说:不能吧,这绝对是段子。
他又加了一句:是真的。

后来我给那女同学打了电话,她说那天我特别伤心,所有见过这场面的女孩心都碎玉。

喝大了,性情中人都容易现。我尴尬地说。

就为那双眼了。踌躇少年没了,不醉的少年也没了,后来喝酒就醉,醉到吐。第二天醒来癞蛤蟆被牛踩了——浑身都疼。后脑勺不能沾枕头,口干得想喊水。喝杯冰水,冲脑,醒得快,得上班呀!下班了照旧,还去酒吧。还去那间小酒吧,酒吧老板都服我了——自个也能喝那么骇!我装得牛B:了无心事就骇了,你试试?

这天又去酒吧,遇到一朋友,捎着女友和女友的女朋友坐在里面。我刚进去就招呼我,我惊叹他还记得我醒着的样子。迎上去,边走边撤着嗓子喊:小二上酒!朋友伸手拽我衣袖:今天少来!我连呼失落,随着衣袖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。转头,正前方。

那双眼睛!

我已然失态!!

半晌回来,眼睛还在看我,我从无眼神中走出来。说话饶舌,慌了神,隔了多少世,身边女子来而复去,等待的眼睛就在这刻望着你。多少次做梦,腻子白的天空上闪着这双眼睛,眨一眨,像冰在融化,冰渣冰我通红的眼白,化掉血丝。就算我到了土堆高地,风沙直迷眼,就算被蒜汁溅了,被烈日烤了,望见那黑黑眼仁,我也明亮了。所有词汇都干枯了,我又后悔识字,那些我念出写下的词,陌生,渐行渐远。想用秋水形容她,水沸腾了,臊着流走了;想用月亮形容她,月亮黑了,食了,变板砖了;想用照入无敌海景的透窗形容她,玻璃碎了,撒海里了,海都自净了。想画她也不行,想写歌也不行。我就这么坐在那里,看着她,也不用细看,心中默描百万次,闭上眼也知道那眼神,面容怎么变也没改变了她。

她也认得我,每一世见我,都是顽劣样儿——带过泪儿。她不晃我,不蒙我,不像多少也温柔的那些眼期许我,对我撒娇,爱我,挫伤我。我对那些烦透了,见着就想翻脸,别来劲儿,我也并非世世都只递出去温柔眼神。

你什么情况?朋友好奇。

哦,没什么,想起一个故人了。我回过神,时间仅过30秒。

接着朋友给我介绍,说她叫小彤。

星期六, 七月 07, 2007

拥抱代替Goodbye Kiss(4)

4.衣服挂在窗外,一个星期仍然湿着。下火车上月台,我就这么到了重庆。这里大得超乎想象,像个剧大的蒸笼,下边冒着热气,楼房像熟透的发糕,人像笼屉里到处散落的芝麻;冬天也像蒸笼,撤了火,到处凝出水来,冷冰冰的。

校园被马路隔开,我在这边睡觉,在马路那边上课。这些我都不喜欢。我只喜欢去看电影,在老式的礼堂里。我也记不请我都看了些什么电影,我只记得我几乎每场都去看。那些傍晚,同学们乌泱乌泱进场,我夹在中间,进去,翻下椅子坐着。别人都在说话,灯很黄,黄得像到了阴天的非洲。时间或准或快或慢,总是一刹那,在你发呆假装沉思的时候,灯灭了,灯丝的微微红还能瞧见,像醉鬼的眼。画面同时出现在银幕上,在聚焦,在微调,明了,音乐跟着进场,腾地赶走了乌泱乌泱。光影流转,许多镜头似曾看过,也似在街上见过,即便他们演外国人,即便他们说没头没脑的英语。电影无端调出你记忆的影像,仿佛在播放你,用第一人称,灵魂通过电粒子在纤维上投射影子。所以,电影对于我无关好坏,配合着宽大的空间、银幕,这适当的环境就能够吸引住我,坐在那里。离开校园多年以后,我极少进影院看电影,我所住的城市小得没有一个宽大老式的影院,那些我在黑暗中坐过的舒适座椅,带给我的都是教室里放幻灯片的观感,极其无聊!

流光散尽,电影散场,我总最后一个离场。散伙了还赶趟儿,至于么?最后出来的能看到清静的夜,恋人们都走光了,撒在昏暗的角落亲嘴定终身。我的终身离我很远,隔着若干元的机票钱。

想到这里,我投入幽暗的夜,方步回宿舍。路上能听到花园草地里喃喃细语,分明在讲情话,姐姐们爱用:哎呀~~~~——呀字拖的温柔绵长,哥哥们的话听不清——但我想总是往越轻佻上用词。有时有校卫在转悠,校卫是可悲的职业,由曾经高帽带刀的公人一路堕落下来,窝藏在各个学校,宝刀换作胶皮棍。校卫的大盖帽在月光下清晰可辨轮廓,手电筒时明时暗,仿佛在接头,所过之处,吴侬软语提前收住。盖帽消失,蟾儿蝈儿情人儿又开始互相忽悠。
我又抬头,又看见星星,遥远黯淡,偶尔滑过暗紫的云——像淤青的殴伤躺在黑人的脸上。星星眨眼,因为风在吹,我想起恋人的眼,晶莹。但我记不起她的脸,是小巧的鼻子么?是线条迷人的嘴唇么?眼角真的有颗痣么?都记不起来了,就记得那双眼。我开始回放我所认识的女孩的脸孔,放大眼部一一比较,没一双那么透明,那么在回头时包含深情。我很遗憾。

对不起,忘了你的脸。我含着泪说。

星期五, 七月 06, 2007

拥抱代替Goodbye Kiss(3)

3.我下课时到朋友小店弹着吉他唱歌,唱那些老歌,70后喜欢的调调。现在的少年不再喜欢那些文艺的歌词了,要不嫌它们软绵绵不够直白,要不就嫌它们直突突不够含蓄。而那时我们就喜欢这样。总有一些莫名的绝望。为什么绝望?我不知道。看见晴朗的天空也绝望,看见百合也绝望,看见美女也绝望。甚至绝望自己会写字——写出来的字码出的意思仿佛都是写过的——如今只是重写一遍。我对老师说我要疯了,老师却说其他人疯了你也不会疯。我又回到了学走路前的状态——半疯。

我知道我半疯了,但不知道哪一半没疯。于是每天都在寻找那一半,我把精力都用在课外了,干着那些大多数同学都不干的事情——画校刊、画板报、画老师的肖像。历史课本的人物被一一改成各门课的老师,从陈独秀到陶行知——无一幸免。没道理的是我干的这行居然还有同好。于是我两的课本在校内传阅,没看过的人均是白痴书呆子。

学校的的操场边有棵硕大的榕树,在我能回忆起的所有树中就它最大。无数个夜晚我躺在那里看星星,星大如卵。我就这么躺着,想着如果一颗星突然向我落下来,我一定不会躲,孙子才躲!我的样子也一定不狼狈,带着笑,大祸临头少有的平静。我也不害怕星星把我压得向风筝一样薄的那种难看,星星那么大老远来,一定不肯只在这个小地方刨个坑停留,它会带着我穿过地球,飞到美国的上空,然后在太空渐渐减速。体积也只剩卵大,而我成灰成雾,成粒子云,飘着,透过地球上的这个洞,看月亮——月亮也不过就是个陶土烟灰缸而已。而地球上仅有的恋人却望着我这团红雾,许陈滥的永恒愿望。我在偷笑,骂他们傻B。

可惜星没落下来,草地尽是蚊子。

我的恋人,在我最孤独时出现在我的身旁。她就是来渡我的,不管几世,也不管我去了那里,她都找得到我,一见面就得认识,面容千变万化都认识。我欠她的,我在和别的女孩玩,她就等我。我一出现,她就第一个来和我打招呼,然后就陪着我,将我送到对岸,自己悄悄回去,回头望,满脸泪水。我也认得那双眼睛,无数次在我今世前世前前世出现过,最后一眼都是饱含泪珠儿。看了心碎。

月台人头篡动,有人来送我,不是我的恋人。她站在月台的时钟下,泪水们在越狱,越出来的少数,软化了时钟,噙住的多数摧着月台离开列车。我隔着车窗望她,我喊她的名字,玻璃凝起了水雾,遮住了我的嘴。我看见她眼角的痣,和泪水混在一起,湿润透亮,她跑,泪水往后跑,溅落在月台的水泥地上,瞬间消失。她在车窗里越跑越小,我和她消失在著名的Small马蹄映射里。

我要流泪,她渡我到了线性方程的非线性临界点,我们的直线被伸长、折叠,进入周期轨道和混沌,四周全是分形树,我知道我失去了她。

星期三, 七月 04, 2007

拥抱代替Goodbye Kiss(2)

2.我爸妈带着我住进了楼房,我离开了河离开了桉树琥珀。站在阳台能看到葱翠的缅桂和对面家客厅桌上的饭菜。

我不常呆在家里,因此我有了不少朋友。我们骑着单车挎着褪色的军用帆布包,在楼房花园街道中穿行,犹如飞车党。单车自己行走,我们因而可以将手抱在胸前,腿脚抡着圈——像在走路。我整天都在单车上,如同牧民或游侠,在同一条路上,反复遇到恶犬追赶,遇到雨后涅磐的白蚁,遇到抽烟的卡车,遇到我的少年狂躁期——像梦。

这是我对住楼房的仅有记忆。小学毕业后,我家的四楼成了我去的最少的地方。我被爸妈扔进了中学,寄到了学校的宿舍——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。我被寄来时,我睡在别人的下铺,老狼这时还没红,还在谈恋爱,而我所有的上铺统统印象模糊。

现在回想起我住过的宿舍,无一不是昏暗、潮湿,无一不是仅有一扇窗户。外面的天或晴朗或沉沦,透进窗格的光线都恰好能让人分辨出对方的脸。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的光线,常年、每天,总有一张床上睡着校广播站的美女都无法唤起的灵魂,或是他或是他。

中学开始,所有的记忆都和闷热有关,热得后院长出了枇杷,长出了木瓜。木瓜熟了,被敲下,切开,一阵热香带臭,去籽,干掉!树就只剩滑溜溜的干和心酸的叶。好事的发育者爬上木瓜树,对着三楼的女生宿舍狂吹口哨,意在撩拨心仪女孩的懵懂芳心,结果发现她并未如细作所说被寄到木瓜对着的窗户里。这时腿也麻了,口也干了,心也些许疼了——从木瓜树上滑落,顺手还抄了个未熟的果儿——如果有的话。

少年没有爱情,只有烦恼。初恋不过是和同性的朋友呆腻了,想找个异性朋友一块呆着,而对正好那么个人萌发的好感。眼看见她就心狂跳了,跳到嗓子眼了,就想着和她一起上学放学了。她刚好从你课桌旁过去,带着衣服的肥皂香,你回过头去看她,她却在从书包里往外拿笔盒。你根本没能获得机会与她直视,你有意递过去的眼神却被另一个女生接住,你匆忙间没能收住那股默默,转回头来叹息如此年少就蘸得一眼惆怅。接下来你忘了老师扔过来的粉笔头,你忘了打开书本,你忘了回答问题要举手而不是整堂课都头歪在胳膊上举着手。想象着的依然只是和她一块上学放学,在快下课时你自然醒来,回头偷偷望她,她却在看着黑板前老师的嘴,你的温柔再次被另外那个女生接住。悲剧喜剧转念登场。

放学了,你回宿舍,她回家,你们本来就没有机会一同上学放学,兄妹还有早起和迟到呢。疑惑迷茫着心脏,其他脏器也跟着紊乱,不吃饭也不饿,不喝水也不渴。情书却开始越写越长了。开始模仿徐志摩,开始模仿《致橡树》,到后来,徐志摩不入流了,《致橡树》也显得老套了。你开始读各种小说、诗集,七荤八素地一篇篇写散文诗、散文。写好还要自虐地抄一遍,装入信封,粘了口,写上名字贴上恋爱标签,辗转投到她的手中。辗转的过程中,信封开了,不同单位抬头的信簽阅人无数,她成了最后的读者。所有的读者都向你投来惊羡的目光,都来求字,校园俨然成了求偶的草原。情書满天飞——全世界都早恋。

你的信属相单程,像发往太空的卫星——你提心吊胆期盼它传回火星的照片。十几架飞船发了出去,回来一张雪花点——上面写着:我们要以学习为重!心一下重了,未成年人开始偷着喝酒。

苞谷酿的酒没有苞谷味,就着烧豆腐没有豆腐味,年少时我喝不醉,醉了也不吐。我穿着校服,梳着分头,像现在的失恋白领一样喝酒,一杯杯都是韩国人的表情——五官像正面对着你的石榴。喝完了遣走朋友,回宿舍,也不睡,又开始转文。情書从小品文变成了杂文,咆哮着从脑中笔下喷出,墨水沸腾,钢笔卷头——成了美工笔。心肝脾肺莫不哀悼我身为世间的大不幸,我也自以为——是。草草认识的两三千字都已然不够表达,我的杂文在走向图文并茂的落魄境地。字体是得过奖状的行书,图画都是些扭曲的事物——仿佛骂人的方言——圈圈你个叉叉。

人会疲的,足见爱情没有永恒,永恒像磨头驴眼前挂着的胡萝卜——永远差那么一点。没有人正好是那个你想和她一块呆着的人。几个无性别专属的转世轮回后,我们大概厌倦了前世意外赋予的性别,预感到今生仅为一性的孤独,一出生,一会说话,一会写字——就忙不颠儿地想找一个和自己性别不同的人作伴。说穿了还是孤独。所以才会哭。

星期日, 七月 01, 2007

拥抱代替Goodbye Kiss(1)

1 直到我老了,老得记不起很多事,我才发现我是一野孩子。

成天在泥堆里玩,泥都湿了,都搓成球了。

三岁时,我还不会走路,就在大人怀里玩。但我已经会说话了,别的小孩在醉汉似的跑,我半疯,站在大人怀里骂。大人记不清了,骂的都是方言。

茉莉花开了,开到兴起了,开到被摘了,和茶叶混在一块被开水冲了,飘香了,被喝了,成了更黄的液体了。原来是上火。能辨别茉莉花的味道时,我能走路了。唯一能走路和骂人的小孩出现了,醉汉们嘴不利索,我骂得更肆无忌惮。大人们成了我家门前的常客,我妈常说对不起。我被打了,被中国式的父亲用中国式的竹条调教。这时我才惊恐——这里怎么那么多竹子?房前屋后都是竹子,好多的竹子!

院子是敞开的院子,住着数十人。院子有台阶,台上是人,台下是花——茉莉花。谁丫的馊主意——种那么多茉莉花!春夜直香得人想失眠。我从小就失眠,听猫头鹰叫,听雨箭射穿屋顶。听得烦了就在心里骂,骂捏我脸的老太太,骂方颅的小男孩,骂饼脸少女。骂着就睡着了。

等我醒来,我成了学生,搬出了这个院子,住进了更大的院子,房屋一排排,竹子一堆堆——更多了。方颅的少年都高挑个了,饼脸的少女都成了我的梦中情人。天一豆腐白,我就起床,坐大公共去上学,书包是解放军的帆布挎包,里面装着弹弓、石榴,还有揉皱的写字本。弹弓是石榴树的一叉,用水泡过,用火烘过,鸟都怕。皮阿一声,麻雀惆怅起飞,斑鸠落泪哭啼,树叶树枝花花颤抖——跟红尘女子的笑一样。

大人们打断了无数竹条,竹子长满了蚜虫。蚜虫是番茄酱做的,外面包裹了烟灰,参照的是米虫的形体。用冰棍杆一抹,竹竿上竹笋上都是番茄酱拌烟灰。桉树为此流过泪,泪珠儿从树干上的眼里淌出,淌到一半,伤心欲绝,按了Pause,定格,卷入这场悲痛的苍蝇瓢虫却永恒了,永远躲进了这黄灿灿金灿灿。

我哭了,我跑了,我跑到河边去。河水晕道道的,远远看像一条劳保皮带,泛着黄泛着褐,渍着汗。走近了,才看见撒着星星点点碎玻璃。我真想跳进去,用我早熟的方言,冒着泡骂,骂到泡带走了黄带走了褐,带走犯晕的虾犯混的蟹。这时,河水都惭愧了,后悔从雨中落下,后悔从泉眼喷出,后悔无端端融化了安静的冰纯白的雪,后悔带来了土,后悔没滋润被砍倒的树,后悔要去咸湿的海了。河水停止了,到桥头停止了,摆渡的艄公什么都没做就横过了船身,叶子牵着树枝填满了桥洞,越填越多,越填越高,淹没了桥,淹没了水,水无奈,顺着枝叶的缝隙——跑了。我也开始跑,要跑过河水锉过的岩石,跨过突如其来的宽沟,越过垂钓老人的草帽——老人秃顶、抬头、见我、愕然、Q眼、O嘴。我没能跨过宽沟,宽沟之于我的年龄如同代沟,我落到了水里,对岸止于眼前。

我像睡着了,像到了另一个世界。这是一面平原,大前面加上能数得清的最。我窝在小沟里,水很急,很脏——不是电工皮带,是王致和的颜色。我顾不上恶心、没有意外发生的错愕,我以为我死了,没有失望。可我却没死,我的左手——我用来架杆打撞球的左手——抓住了一株莫名奇妙的树枝,树枝连着树根,树根仿佛穿透了地球,连着美国白宫门前一棵巨大的另外的树,把我牢牢拽住,就算我手破皮了,就算我胳膊麻了。

我用全身所有的力气,想拔起小树,顺水而去,了却偷着抽烟的悔恨。但是,爆发的刹那,我扒在了岸上,手里攥着树枝,树叶稀少,树根新鲜挂泥,极细,绝对做不了弹弓——十年后也做不了!

我攥着树枝回去,在平房后的泥地里刨坑种了它。多年以后,它被砍了,被砍掉前它长成了石榴,满足过馋的嘴,缺弹弓的手。现在它消失了,连同我童年居住的平房变成更大的坑,变成煤,变成电卖到广东换成银行的应收帐款了。